夏的迤逦换成了冬的喧闹。未名湖上都是滑冰的人,白色的湖面被抹上五色的斑点,往来倏忽:北方的冬天原来是这般热闹。
只是偶而夜晚从塔边走过,冷风从黑阒阒的夜幕中钻出来,却不能在树梢间吹奏出夏的旋律,水塔也枉然在深情的注视中寻找自己在湖畔的倒影。
月升了,斗亮,却淹没在中关村车海与灯火的晖映中。我从一大片废墟中走过,外面的围墙上写着“Peking University Science Park” ,装饰灯打在苍白的墙面上,醒目的很。走不多远,回头看去,发觉墙的后面立着一棵树。那本也无甚奇特,可灯光越过围墙照在树冠上,如同琼枝一般。空气有些黏稠,树冠上方好象漂浮着粒状的霜流,漫无声息。一边是中关村大街不息的车流沸沸嚷染,一边是苍穹下白色的树冠,恒久的寂静。
思维忽然随步伐一道停滞了,然后就想到了Debussy的Images中的叶丛钟声和古刹月落,无缘由的突然袭来,声音开始和画面完美的结合。
那一定是天国里的Mechelangeli,在又一次取消了为上帝的演出后,在暗夜里独自欣赏。那些或浓或淡的和声块层层叠叠如同“彩虹般的雾”烘托着意境之美,然后间歇涌现的音符敲击出“镶嵌在漆板表面的珍珠和黄金”。我躲在黑幕下,屏住呼吸聆听天籁之音。
开始喜欢Debussy不是因为他的牧神午后(喜欢的他的交响作品是在听了Celibidache的大海之后),那纯粹是对其钢琴作品中标题文字的偏爱:Delphi的舞女、暮色中的声音和芳香、沉没的教堂、水仙子、月照楼台、雪泥踪迹,以至于对他的钢琴作品也爱屋及乌了。有段日子曾喜欢过Gieseking, 他在帆船中掀起的夺目亮光定会让赛纳的河水也阵阵涟漪波光,但Debussy的钢琴微妙精盈的特质,朦胧错落的境界绝不是干涩的MONO录音所呈现的那种;而对于Debussy作品中要求最为精细的踏板,他几乎一概以pedal for bass来处理,尚缺婉约和灵动的髓骨。
欧阳江河曾写过一篇对Michelangeli的评论,最为精略的评价是他的钢琴使演奏者和聆听者同时消失。Michelangeli开发了钢琴作为器乐的最大表现可能,在Ravel的钢协中他使钢琴拥有了具有形状和重量的质地感,而在Images中的叶丛钟声和古刹月落里,他的演奏确实使听者产生出幻觉,以为那稀疏朦胧的浮动只来自钢琴本身的自我弹奏,而与演绎者无关。有些钢琴家可以使钢琴完全溶入成他的一部份,浑然一体,使其成为内心敏感的外延;他们的音乐往往带有和听者交流的强烈渴望;Michelangeli属于另一类,他的演奏即使在现场也是不需要听众的。作为窃取他的钢琴奥秘的听众,他们的存在甚至欢呼鼓掌只会凭添他对前者的厌恶。Michelangeli的演奏同样不能用客观或主观来限定。他的Chopin冷静而绝妙,左手的和声有如大理石的厚重,右手的触键描绘出清晰的连贯线条,许多评论认为那过于刻意讲究,似乎每一个乐句都被事先精心的雕凿过而失去了Chopin的自然天成,他们也许更喜欢Rubinstein带着个性的Mazuka(EMI版) ;但在Debussy这里,一切都变得那么自然,Michelangeli的“冰冷” 被提炼成Debussy神秘的细微特质,全音阶的旋律和东方式的情调被升华成光与影交错的玄妙境地。Debussy的音乐中无论是标题还是内容最常涉及的是水,是光影变幻下的流动,它们的不可捉摸和玄虚莫测只有经过精心的设计才有可能被淋漓尽致的表达。而毫无疑问,Michelangeli对完美音质的偏求和他独一无二的踏板技术(我现在仍认为他的踏板技术是最好的) 证明他是Debussy钢琴音乐的代言人。 Claude Debussy说过,他对声音和画面一样的热爱,色彩是手段也是目的。但作为Monet和Mallarme好友的Debussy从来不是复制自然,而是在描绘自然。那些对外在的直观表述正以其与忠实程度成正比的方式在破坏着Debussy的音乐。恰恰是在这个北京的夜晚,色彩被黑夜遮盖,声音为车流淹没,外界的视听因素都被压缩至最小的可能性时,Debussy的音乐飘然而至,清绝入髓。
Written on 01/26-01/27,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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